委员风采
您当前位置:

乡路

发布日期:2017-07-02 22:02:52     文章来源:区政协 访问次数:
    要叙述家乡道路的变迁是容易的。从我们老家到乡里以及后来的镇里,原先是泥路,蜿蜒在山脚下,且仅有一两米宽。另有一条路,更加曲折,要两过同一条溪流,翻越一座崎岖的山岭。这条路唯一的优势,是往返乡里的路程相对更短。人们会根据生活的实际需要以及心情的不同,选择走这条路或者那条路。后来,可能在1985年前后,蜿蜒在山脚下的路改宽了,我还记得有压路机轰隆轰隆地碾压新铺成的路的情形。改宽后,这条路的宽度达到了六七米,从黄肚村出来,经过我们村,直到瓯江边,通过渡轮,汇入330国道线。而另一条路,由于变化较少,走的人渐渐地也便少了。

我家就在这条新修的路的南边,距离公路不过两三米。那时候路上车少,这条路便成了我们很好的娱乐场所。上小学之前,我在这条路上被自行车撞倒过。我被撞倒后,头晕眼花,但没过一会儿,我就爬起来跑走了,因为我怕被人笑话。我也见过一个老太婆被拖拉机撞倒,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腿,一个劲地对旁人说:

“断掉了!断掉了!”

那神情和语气,像是对断腿一事赞叹不已,又像是感慨万端,唯独没有应有的痛苦。这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我一直没法很有把握地去评判这个老人。后来她只能依靠小凳子走路,缓缓地挪行在村里的大路小路上,脸上仍然看不到我以为应该有的悲伤和痛苦。我很怕这个老人,从来不跟她说话,她会远远地看我们,也几乎不说话。没过几年,她就去世了,就像尘土落进河里,泛不起一点涟漪。

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养家禽,鸡鸭鹅至少要养其一,养鸡的最多,养鸭次之,养鹅再次之。鸡鸭鹅们常在路边寻食玩耍,对于过往车辆并不上心。由于它们缺乏必要的安全意识,因此它们之中常有一二要命丧车轮。有些肇事车主会跑走,有些肇事车主会被拦下。村中鸡鸭多,往往一时分不清是谁家的鸡鸭丧命,人们便要走到一起,好好辨认一番。在辨认鸡鸭方面,大人不如小孩。村里的孩子对自家的家禽非常熟悉,对它们的外形、毛色及某些特殊的特征,可谓了然于心。有次我家的鸡在路上玩耍出事了,大人们把鸡拎到屋边辩认,一直认不出来,便叫我过去。我一跑过去,马上从多个方面确认它就是我们家的鸡。这个鸡就像我的一个朋友一样,我只要看上一眼,马上就知道出事的就是它,然后我兴奋地等待着晚上的美餐。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长大,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对自行车产生兴趣。几位堂哥是骑自行车的先行者,他们不仅在村里较早地拥有自行车,而且在骑自行车的技术上也高人一筹。他们努力训练慢骑的技术、骑行中捡拾地上石块的技术、双放手骑行技术甚至倒骑技术。小学时代,他们在镇上上班,每天都要骑车经过我们的学校,因此我们有幸经常可以乘坐他们的车。我们常常是前面横梁坐一个,后面位置坐一个甚至两个。年纪稍长,我们也开始拥有自行车,刚学会的时候,几乎每天都骑着破自行车在路上飞驰。直到今天,我的身上仍留有当年骑车摔伤的疤痕。而诸如摔进路下的田地、撞上路边的土坎、炫技而突然倒地以及相互碰撞等事,在我的同伴们身上也时有发生。有时候它是悲剧,有时候是喜剧,有时候是正剧。就在这样的悲喜剧中,我们渐渐完全地控制了自行车,也开始像堂哥他们一样练习各种技术,得点皮毛亦欢天喜地。我们成群结队地在路上骑行,进行各种比赛,我们会骑车爬上前往章村方向的盘山路,然后回来时下坡一路呼啸,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意。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们附近几个村都先先后后建起许多石粉厂。所谓石粉厂,就是将公路边上的红砂岩打成面粉一样细碎,装包贩卖。这种石头很松脆,据说是很好的地砖原料。我们那一带的山,有大片大片这种红砂岩,又都在路边,所以取材十分方便,加上也许利润可观,小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也就不奇怪了。老板们或许赚到了钱,但是对于普通工人来说,这未必是福音。因为碎石机在工作过程中会扬起大量的粉尘,这对他们的肺将是一个巨大的伤害。我记得我的父亲也在生活的压迫之下曾经短暂从事过这个行业。他们用几根竹子制成凹槽形滑梯,架在山上和公路之间,将装包的石粉滑下来,滑到公路上的货车上。不时有石粉包滑到外面去的,也就随它任意散落,货车在运货的过程中也时常掉下一两包在路上,这样公路上渐渐地累积了大量的石粉。石粉让人厌恶。晴天,车一过,灰尘满天飞,老半天才会飘散;雨天,泥水乱流,泥泞如水田,行路时根本远处下脚。虽有养护工人,但他们用的工具是锄头和簸箕等原始工具,其效率可想而知,路便在石粉的破坏下不可遏止地变得满目疮痍。

我们住在路边的人家,只须一天,家里的桌凳、灶台上便会积起厚厚的一层橙黄色泥粉,所以我们经常门窗紧闭。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到2004年,终于浇筑了水泥路面,人们从此告别泥泞和灰尘的日子。

我们的村子四面环山,我们经常会登上对面的山顶,迎风远望和俯瞰。在群山下,房屋就像一些随意堆放的火柴盒,而行人则细小如蚁。山下的公路穿行在小山坡、树林和房屋之间,时隐时现,如白练飘渺,舞袖飞流。它在静默中汹涌,在蜿蜒中前趋,滋养着倔强而温和的力量,虽匍匐于群山下,却引领群山奔向远方。我们看到有很多小路与它相连,那些小路往往都从山上来,它们像支流汇入大河一样汇入公路,使这条公路便趋热闹更有活力。

我记得那些山路,多以石头铺砌,一米多宽。它们比山下的公路更加曲折,有的地方极为陡峭,坡度可达五六十度,连续上百级台阶。走这样的山路,既让人心惊,又让人喜悦。在坡底仰望时的惊叹在坡顶俯视时的胆寒,都同样让人心神俱凝,爱上这座山,爱上这条山路。山上的人们常常挑着水果、蔬菜等农产品沿着这些山路来到山下贩卖,他们摇着草帽,揩着汗水,在爽朗的笑声中收取自己应得的劳动报酬。如今,住在山上的人们陆续搬下山来,或者住进城去,很多山路都渐渐荒芜了,破败了,甚至被人为地拆毁而变得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则修起了盘山的机耕路,却没有铺上柏油或者水泥,在雨水的冲击下,也迅速败坏。

 路通四方,路结人心。有时候我会觉得,路是静止的河流,但比河流更深沉,更蕴藉。路在年复一年的时光中演变,诞生、繁兴或者衰败和消亡,也在乡民们日日月月的踩踏中变得坚实可靠。每一个晴朗的晨昏,孩子奔跑,大人出发,或者归来,都在这些路上洒下汗水,传播各自的喜怒与哀乐。多少人在这些乡路上走过,他们从欢笑着奔跑,到皱起眉头疾步行走,再到满脸皱纹拄起拐杖彳亍或徘徊。路还是路,只是不停地变换着容颜;人还是人,也是不停地变换着面孔。然而有些路,如今越来越寂寞;有些人,走得越来越辽阔。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回望那些乡路,在家门之外,在田园之侧,在清晨和黄昏里。

我永远记得,有时,太阳还没来得及光照大地,月亮红彤彤地悬挂在西天上,安静而又温柔地把路照亮;有时,风雨俱来,水流便纵横交错地切割道路也洗涤道路;有时,有霜雪覆路,有大雾满天,有脚步急切,有车声呼啸。

乡路,有时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