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郁芬

（一）

故事起因于去年10月，我的一位名叫赵东亮的高中同学在同学群里求助，说他刚刚发现他那业已91岁的父亲“身份特殊”——曾经是中共的地下交通员，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还参加过丽水一带的剿匪战斗。他想把父亲的故事写下来，但不知哪位同学肯帮忙。

问明了缘由，我说那我来吧。随后加了赵同学的微信，约在一个周末和赵同学及其父亲见了面。

我和赵同学不在一个班，我们的群是全段的群，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没有。微信发来说已经上电梯，我就去电梯口迎接，看到已经是一中年男的赵同学扶着他91岁高龄的父亲走出电梯，忙把他们迎到办公室。

赵同学显得有些局促，那种发现父亲“身世秘密”的惊疑还写在他的脸上。父亲是地下党员、还参加过解放军，这在一个家庭里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呀，但赵同学却说，自打他出生以来，父亲从没有和他说起过这段往事。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父母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和别的农民没什么两样，直到有一天（2019年9月27日），丽水市军人事务局的几名工作人员来到他家，给他父亲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纪念章”，他才获知了这个“秘密”。事后，他一再地追问父亲，父亲才从箱底拿出了几张发黄的证书，开启了他对往事的追忆。但由于年事已高，他对往事的回忆都是点断式的。赵同学说：“我很想把父亲的故事写下来，可是我问他也不肯说，而且年纪这么大，好多事都记不清楚。您当过记者，在这方面有专长，只能求助您了！”

眼前的老人虽然已至耄耋之年，但走起路来身板挺直，那股军人的精气神还隐约可见，而且耳聪目明，比我想象的采访难度要小。赵同学拿出他父亲1952年的“丽水地区国家公职人员医疗预防证”，证上有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这个名叫赵和堂的人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奔头，五官俊朗，也曾是个帅哥。

我的采访就从这里开始了。半天时间的“聊天”，在赵同学的辅助引导下，我基本厘清了眼前这位老人将近一个世纪的轨迹，以及他为什么要隐瞒儿子这么多年的原因。

（赵和堂1958年领取的公费医疗证）

（年轻时的赵和堂）

（二）

赵和堂，莲都区碧湖镇联济村五里堂自然村人，出生于1929年4月10日，1948年7月参军，参军之前是中共地下交通员。

五里堂距离联济中心村五里路程，在1946年至1948年是地下交通站。因为是单门独户，保密工作相对好做，中共地下党就经常在五里堂开会。

17岁的赵和堂读过几天书，在当时农村算是一个文化人了。当时的中共地下党员钟宝根看到这个小伙子既有头脑又为人憨厚，就“相中”了他。经过钟宝根的开导和引领，赵和堂成了他的下线——为共产党在碧湖、松阳、大港头一带的地下组织传递情报。

赵和堂有兄弟姐妹五人，他排行老三。大哥赵和良1944年参加解放军，已离乡别井；二姐赵和云已出嫁；妹妹赵翠莲比赵和堂小4岁，那时候是十二三岁的样子。还有一个弟弟年纪尚小，处于懵懂中。父亲身体不好，逃不了重担，十七八岁的赵和堂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懂事早成熟快做事稳重有责任心，这点也是钟宝根看中他的原因，钟觉得这是一块可造之材。

正是这个憨实的农民，悄无声息地成了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而赵和堂的家，就成了地下党的秘密联络场所。钟宝根就是赵和堂的上线，每次开会，率先到的就是钟宝根，随后其他几位先后赶到。

每次来人一到，赵和堂就示意母亲去厨房做饭，示意妹妹去门外把风。一旦有不认识的人出现，赵翠莲就会迅速跑回家告诉开会人员，他们就过楼上的后门逃到山上林子里躲避。母亲叶细（女当）只管烧饭，从不多问一句，因为她知道儿子干的事准是大事，而且儿子口风很严，问了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赵和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养成了守口如瓶的习惯，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儿女们竟然都不知道父亲曾经为革命做过这么多工作。

钟宝根，邻村外大坑人，早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外大坑也是个自然村，距离五里堂约3里路。他看中了五里堂这个地理位置可退可进，也看中了赵和堂为人。经过多次接触以后，发展赵和堂为我党工作。

来开会的都是活跃在碧湖一带的地下工作者。赵和堂记得最常来的就是三个人，一个是钟宝根，领导；一个叫银福，菜头尖人，姓氏忘了；还有一个名字忘了。加上赵和堂，就是一个四人会议。

赵和堂农忙时节在家种田，所以表面上看他每天就是在地里使着力气的农民，没有人怀疑他还有另一重身份，甚至自己的姐夫都不知道。以至于后来党组织给赵和堂核实组织关系时，姐夫还说：“哪有的事，我看他都没离开过家里！”

农忙过后赵和堂就在钟宝根的安排下送信，具体送信地址有大港头、碧湖内汤街、高溪、松坑口、菜头尖、陈山头、松坑圩等。那时路上都有国民党军的岗哨，如何防止被搜查？赵和堂想出了一个法子：把衣服肩膀上的夹层扯掉几根线，把信塞进去，然后他又挑了一副担子，这样就不会被察觉。那个年代种田人的衣服肩膀处就缝得厚一点，因为要挑担，可以对肩膀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若是在夏天，衣服穿得少，他就把信藏在草帽里。那时的草帽也是缝缝补补，可以蒙混过关。

但是有一次还是发生了意外。他在送信到松坑圩时被一个当地地主认出来了，地主就叫了几个家丁把他捆绑了起来。还准备把他交到国民党手里“法办”。钟宝根闻讯后，身上揣着两颗手榴弹带人前去和地主交涉，拿出手榴弹威胁那个地主，若不把人交出来就炸他全家。地主慌了，只好把赵和堂放了。

（赵和堂向作者讲述往事）

（三）

经这样一折腾，赵和堂的身份已然暴露。钟宝根就索性带着赵和堂去参加了解放军。那是1948年7月，赵和堂20岁，正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隶属华东军区，任务是在丽水和云和交界处、丽水和松阳交界处、宣平曳岭区等一带剿匪。

经过短时间的速成训练，赵和堂学会了使用步枪、机枪。由于他身强力壮，机智勇敢，很快在连队里当了一班的班长和机枪手。

在部队里，赵和堂参加了数次剿匪战斗。有一次在老竹的畎岸剿匪，解放军一个排被200多土匪包围，战斗打得很激烈。当时土匪有3挺机枪，比解放军还多一挺，在眼看着寡不敌众的情势下，赵和堂躲进掩体，等待时机。就在离他最近的匪徒机枪子弹打完准备上膛的时候。他抓住机会一串子弹扫射出去，瞬间撂倒两人。匪徒见机不妙，迅速逃进山里。

天马上就黑下来的，考虑我方对这一带地形不熟悉，排里讨论不撤离，找个地方先隐蔽，等天亮再下山。

赵和堂就在岩石洞里躲了一夜，全身衣服都被荆棘撕破。天亮，增援部队赶到，他们才撤离。

撤离之后，赵和堂才发现，自己右手大拇指被弹片削到，伤到了骨头，他就此扛不了机枪了。由于当时缺医少药，他的这个大拇指得不到有效治疗，落下了后遗症。现在，他的这个指头就跟左手大拇指不一样，有明显的弯曲变形。但此事赵和堂却对家人只字未提，连儿子都不知道父亲的右手大拇指异样。也是这次聊起往事，他才透露出。一旁的儿子十分吃惊，说：“我爸真是地下工作做多了，保密成了常态！”

1949年丽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 新中国成立后，赵和堂被调回丽水军区司令部，在勤务班当勤务员，1951年上半年在丽水军分区军校干部培训班培训并毕业。当时部队正在整编，不能定岗，下半年分配至丽水军分区招待所担任事务长；1952年6月转业到碧湖工作。就在领导有心要栽培他时，他接到了家里父亲去世的消息，回家奔丧时，见到了从部队复员回家的兄长。不过令人难过的是，兄长是因为打仗时受伤、一条腿废了才复员的，也就是说他了丧失了劳动能力。

办完父亲的后事，他向组织要求放弃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回家种田，理由是要侍奉母亲，也放心不下没有劳动能力的兄长。领导做他的思想工作，叫他不要回乡，但他主意已定，九头牛也拉不回。

（四）

1953年他回到了老家。

转业时民政部门给了一笔补助款，又向亲友借了钱，买了联济村中心村的房子，五里堂的房子就不住人了。及至今日，五里堂已经墙垣倒塌，名存实亡。

因为这个转折，赵和堂中止了有很多可能的前途。而他当年的一个战友林云、也是一班的战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 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了丽水军分区参谋长。多年以后偶遇，得知赵和堂早就于50年代初转业回家务了农，并且在运动中还受了冲击，被村民诬告为“土匪”，还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甚为感慨。

赵和堂被污为“土匪”，皆因他脾气耿直，在村里仗义执言，得罪了村里的“七老虎”。“七老虎”就联合不明真相的部分村民，叫他们按手印，“指证”赵和堂是“土匪”，并把赵和堂揪出来批斗。一次批斗会上有人还朝赵和堂的胸口猛踹，致使他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是赵和堂的妻子李汝梅拿着1951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颁发的《军人家属证明书》赶到批斗现场，才把他救了下来。这份证明材料现在还保存着，上写：“兹有赵和堂同志系一九四八年七月一日参军，现在本军任战士职务，居浙江省丽水市碧湖区大既村（联济村的别名），其家属得按民主政府军属条例及其家庭实际情况享受军属荣誉与优待，此证。右（即右联）给赵反能（赵和堂父亲）收支。司令员陈毅，政治委员饶漱石，副司令员张云逸、粟裕，副政治委员谭震林，政治部主任舒同，政治部副主任唐亮、钟期光。”得亏了这份“证明”，使赵和堂躲过一场生死劫。

（1951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颁发的《军人家属证明书》）

说起他的妻子李汝梅，也是有一段历史。李汝梅1951年5月21日参加革命，曾在当时的丽水县府任总机接线员，家住丽水县城关镇桂山路一号。她的父亲李先奎是农会长，也是地下交通员。当时有个姓Ｙ的干部，和李先奎一起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初在县委里任职，年龄和李先奎差不多，却看上了李汝梅，提出要娶她。

Ｙ要娶可以做她女儿的李汝梅，也并非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我们这个年代看女人基本是看美不美，那个年代看女人就看家庭成份好不好。县委6个女性，就李汝梅是贫农出身，其它都是富农和地主的身份，这点是Ｙ在那个年代最在乎的。

追了两年，李汝梅就是不同意。当时李汝梅已经看上了年轻帅气的赵和堂，两情相悦，Ｙ就利用手中权力把李汝梅开除了，并在李的面前扬言：“信不信我把你的档案也烧了，让你永无翻身之日！”果然，李汝梅的档案自此查无踪迹。

有人猜测赵和堂辞去公职的最主要原因也是为了娶李汝梅。对此，赵和堂点头承认。

赵和堂因为李汝梅辞了公职，却也因为李汝梅获救，这或许就是缘和合吧。

1964年全国开展“四清运动”，为被错误定性为“反革命”的人员平反。李汝梅当年同事、已在县委组织部的罗满友、周春华进驻到联济村，罗满友任工作组长。工作组经过调查，看了赵和堂的真实资料和证明，坚信赵和堂不是反革命分子。为了进一步确证赵和堂的身份，罗组长到县公安局查找档案，也没有赵和堂当土匪的记录，反而在联合乡找到诬告赵和堂的“七老虎”的假证明，然后斗倒了村里的七虎，给赵和堂平了反。

就在那一年，李汝梅欣喜地发现自己又怀上了。第二年，他们迎来了幺儿的出生，取名赵东亮，意即东方亮了。

（五）

李汝梅于2019年8月11日去世。家人从遗物中翻出了几张发黄的纸片，其中一张就是浙江省人民政府发给当时丽水城关区公所的关于李汝梅的身份证明函，上写：“兹证明李汝梅同志，系一九五一年五月廿一日在丽水参加革命工作，该同志现在县府任总机接线员职，其家居丽水城关区第一村，请根据人民政府法令与优待军工烈属条例，及其家庭具体状况，予以适当照顾。”赵和堂说，这张证明是1981年才找到的，因为全国平反工作从1976年开始1979年结束，错过了平反期限，并且妻子的档案被Ｙ销毁，活证又不被认可，在后来的几十年中，李汝梅仅凭这一张纸无法为自己挽回身份，所以就把它压进了箱底。

（丽水城关区公所开出的关于李汝梅的身份证明函）

这，也是赵和堂不愿在子女面前说起的原因之一。

而赵和堂，经过了四清运动后，因为罗组长给他伸了冤平了反，在后来的文革中再没受到冲击。政府又经过认真调查，确认了赵和堂的实际身份，给予了他应得的荣誉和政策上的补助。2019年国庆前夕，中共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向在世的有功之臣颁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 新中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莲都区就有28名，年龄大多在90岁以上，其中就包括赵和堂。

数天后，赵同学发来微信说：“谢谢您，自那天见您之后，我特意带父亲去了老竹、畎岸，一是带他故地重游，二是看能不能唤起他更多的回忆。在老竹，他忆起当年在江南区大港头训练团当排副带兵训练的经历，说到当年生活条件之艰苦，训练之艰苦，战斗之激烈，还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就在这个地方，他的三个战友倒下了，他们的父母再也盼不到儿子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没有被记下来！”

我沉思良久，对赵同学这么多年不知其父“隐秘身份”的原因似乎找到了另解：战争年代，多少人战死沙场，活下来的已经是幸运，更多死去的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这，是不是赵和堂深埋在内心的痛？

作者简介：

钟郁芬，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丽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原丽水日报记者、编辑，撰写过近百万字的人物特写、事件报道和乡村手记，出版有诗集《白月亮》。